剧变时代,迎面撞上的仍是100年前的老问题
剧变时代,
迎面撞上的仍是100年前的老问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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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行不一的“君子国”
城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,微信——几乎所有人,包括我在内,使用的信息工具—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喧嚣。
画地为牢的人们,记录、评论、传播、争吵、詈骂、哭泣、赞美、抱怨,那些一贯的价值冲突,比平日更加激烈;一些平时潜流在日常议题之下的话题,这些日子,获得了注意;一些本来分散在零星事件中的、本来在生活的丰富细节中柔和了的,也显露为原则性的话题,集中在对特定事件的讨论中。
无论是个人选择还是“时代”选择的核心,处境似新而旧,问题亦如是,我们迎面撞上的仍然是那些事情,那些纠缠国人四十年、一百年、一百五十年的事情。
如果有什么不同,也只是那些选择在此刻显得更加明显,就像人们的分歧更加明显一样。多年来,选择早已明显而且持续明显,只是我们总能找到各种借口、各种实际的机会,来回避它们。
是的,有些人改变了,有些社会政策调整了,满意的更加满意,不满意的更加不满意,但哪一天不是这样呢?
哪一天不是同时发生着进步与倒退,哪一天没有机会,哪一天没有希望,哪一天没有把机会变成代价,把代价埋入越来越深的地穴,哪一天不曾把希望变成幻想,把幻想放在越来越远的天际?
一个社会,完全有可能承受每日的新变与偶尔的巨震,而保持它的基本面貌:权力能做到的事情,风俗也能做到;意识形态能达到的成就,日常文化体系也能达到。
“文化”、“传统风俗”,都是有魔力的字眼,但我们不能仅靠着把这些字眼塞到句子里,就指望这句子因此拥有意义,不能仅靠着把几个字眼放到同一个句子里,便宣称在它们之间建立了什么联系。
我们早知道,不能因为一个人满口仁义道德,就推论他一定是个德行可嘉的君子;我们也知道,不能因为看到的“文化”或风俗,里边充斥着高尚的格言——实际上,每一种风俗都有这种特征——便判定我们来到了君子国。
每一个人的行动法则,一大部分是在学习如何追求利益的过程中确定的,受制于权力的特征、风俗的性质,只有一小部分是从流行的教条习得的。
如果一个社会,追求利益需要背离这些教条,那么大多数人,或大多数场合中的我们,是不会犹豫的;同样,大多数人,也不会承认自己有违伦理的一般原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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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装饰的孔子
以孔子为例。在他的时代,思想的工具是稀少的,而且那是动荡年代、旧制度失效的年代,新的制度,不但在任何王国里,即便在那个时代最激进者的思想海平线上,也不曾露出一角帆影。
所有为后人所知的智者,都把兴趣放到时代本身的问题上,连老子和后来的庄子亦如此,孔子更是如此。
孔子的遗产最中心的部分,是讨论一个人如何保持道德的完整,不论是在乐地还是在逆境。
他言必称君子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做一个高尚的人,“高尚”这个词,现在几乎成了一句讽刺的话,那么换句话说就是,孔子教导人做一个体面的人。
很少有人不承认,孔子塑造了中国文明的一些文化特征。
但是这些特征究竟为何,是否符合孔子的本意,历代对孔子不停地重新解释如何与时代风尚相互作用,权力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;
士大夫的坚守与背叛在何种程度上使孔子的相应教导或者变得模糊,或者变得尖刻,以他们为中介,孔子的伦理又是如何渗入下层,在与日常生活,特别是日常生活中苦难与低贱的碰撞、验证中,发生了哪些变形;
还有个体,一个个时代里的一个个人,在漫长的嬗变中如何承担后果,如何从孔子的教义(被重新解释过的)中得到安慰(或有时接受压迫),如何被固定在难以撼动的话语体系中,又如何与此同时,通过对利益的追逐一点一点地瓦解孔子。
这些都是需要观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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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对伪善并无办法
我们看到,孔子的教训,越到后世越是虚弱。有人说孔子是道德的立法者,我同意,只是如果法度高高在上,地上的人一边示以虚伪的敬意,一边各行其是,谁有办法呢?
假如有一个人在这里,言必称孔子:
然而孔子说“丘也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”。并不能阻止他与此相反,擅长的是文过饰非,便是给捉到手腕,也死不承认。
孔子说“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也”“恶夫佞者”。不能阻止他身段灵活,一样的事,今天则可,明天则否,我施于彼则可,彼施于我则不可,总之但以私利衡之,口里却说公理。
孔子说“其争也君子”,不能阻止他一逢小隙,谩骂当先,群殴继之。孔子说“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”。不能阻止他日恚夜恨,别人有一点点对不起自己的事,要记上几十代,日夜念诵;自己对不起别人的事,一概不承认。
孔子说“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处也”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”。不能阻止他讲究发财才是硬道理,富贵不骄吝如衣锦夜行。
孔子讲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。不能阻止他斤斤计较,就像收份子钱的,谁给了他多少物事,谁少给了几文,一一比较,前者过后即忘,后者则永铭在心。
孔子说“见贤思齐焉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”。不能阻止他升米恩斗米仇,见不贤如得至宝,必百般挤踏以见高明;见贤则嫉恨交加,喧诋以求意平。
孔子说“绝四: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”“道听而途说,德之弃也”。不能阻止他对于己不利的事实闭目不视,对合胃口的谎言原单照收,不求增长见识以扩展理解力,然后对超过自己理解力的一律斥为无稽,坐井观天以为乐,冥顽不灵以为勇,自己不堪,就觉得天下无非不堪。
孔子说“好行小慧,难矣哉”。不能阻止他看了一本三十六计,便以为可运天下于掌,愚昧到自以为聪明的程度——假如有这样一个人,宣称道德高尚、世无伦比、至圣嫡系、亚圣血亲,您会怎么看他?又会怎么理解孔子的影响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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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用而不知的传统
这涉及我们挂在嘴边的“继承”,到底是什么意思。按我的理解,传统的核心,是那些我们不会注意到的东西,就像鱼不会注意到水一样。
并不是我们感受不到,而是这些感受对我们来说如此习以为常、如此分散,我们不会,也很难将抽象概念施诸其上。
而那些我们注意到的部分,赋予概念之后,就方便了所谓的“提倡”和“批判”,尤其方便改造,革新或变乱、利用或滥用,人们把这些概念放到伦理的结构里,更放到权力的结构里,最后失去本来面貌,成为异己的力量。
孔子对中国日用伦理的影响,渗透到每一方面,每一个人,从牙牙学语开始,便浸润在这种影响中。不读书的人,也能随口说出他的教训,或虽不知其详,一举手投足,也逃不出他参与建设的价值体系。
只要一与人相接,想不继承也做不到,即使努力背离之,也在继承着他参与设定的出发点。
然而,当孔子的学说从背景来到前台,像鱼被从水里捞出,从历史上抽出,在概念中旅行一圈,皇帝定准,经学家诠释,儒官推行,乡下先生教授,最后以新的姿态重新进入历史,这时的继承是什么意思呢?
任何传统的,都是当代的。我的意思是说,任何可以追溯的、历史性清晰可辨的行为和思想、语言与风俗,都通过当代制度而呈现。
比如尊师重教,是一项非常好的传统,然而这样一种可贵的风俗,像任何“传统”一样,不能仅通过自身而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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弥漫至今的文化迷雾
当然,不管“传统”或对传统的解释多么经常地成为争论的战场,正如“打倒孔家店”无助于解决一百多年前的问题,不应该指望通过改造“传统”来解决当代问题。
在讨论当代问题时,传统这个词几乎总是一种多余的实体,它所指的东西,已经包含而且无法不包含在其他叙述里,此时再新建额外的抽象,只会增加而不是减少困惑。
对于寻求自己的问题或当代问题的答案的读者来说,这未尝不是坏事,因为历史中藏有我们的问题的部分答案。而我不大相信,旧日的创造,能以其原本的身份提供什么。
事实是,从孔子等人的言语被扭曲、装饰开始,言行分裂的特质就延续在历史中,一直持续到近代、现代、当代:
为什么近代以来,有些人面前明明摆放着更有效的世界观,而且他们明显地在绝大多数活动中实际遵从着这有效的世界观,执行着从中衍化出来的无数技术性准则,享受着它带来的所有好处,同时又宣称自己信仰的是另一种世界观?
我看不到这能给它的鼓吹者建立任何实际的生活方式,我只好认为这种信心之发生是出于对抗,这种对抗显然不是发生在哲学思维中,而是发生在我们很难说清,因此或称之为“文化”的身份迷雾里。
或者,说得简洁痛快一些,因为这自我赋予的身份是由权力发动、自上而下的,这种对抗也可以说是政治的。
由此,《老子》和《庄子》的意义就出来了,他们消解了这种言行不一、分裂。
老子个人的思维娱乐(“娱乐”这个词在有些人眼里是对老子这样的形而上学家的贬低,但我是在称赞),成为后世不断去依赖的基点。
而《庄子》,我认为是最值得阅读的。同样一本《庄子》,对有些人是闲适的,对有些人是愤怒的。如果单是一种,它的命运早已不同。
拥有文学性的思想作品,就这样令人苦恼。我的意思是,令有些人苦恼,在他们眼里,《庄子》是可疑的,但如果将禁毁的尺度下探到《庄子》这样的书,世上的书也不多了,何况人们喜爱《庄子》的修辞,喜爱里面的有趣故事,喜爱行文的机智和拙朴。
综上所述,在《论语》《老子》与《庄子》中,我最推荐的是《庄子》,因为它最濒危。■
这篇文章是刀尔登新作《鸢回头》的序言,在这本书中他以现代姿态重新审视传统。如何对待传统文化,是我们作为现代人在现代社会需要直面的问题,也是现代社会在转型时期要重新审视的问题。刀尔登的视角独具风格,正如著名作家《半生为人》作者徐晓所评价的,“很刁”。
刀尔登是谁?这是他的笔名,本名邱小刚,1982年以河北省文科状元考入北大中文系,却成了他不愿提起的“平生最大的不体面事”。读书期间,曾以笔名“三七”在BBS论坛上叱咤风云,有“海内中文论坛,三七才气第一”之说。后放弃北京工作机会,回石家庄做编辑,最后干脆出离体制,自由写作,成为一名“都市隐者”(张鸣语)。
鬼才刀尔登惜墨如金,文章轻易不出手,常以“量莎士比亚或王国维的尺子”来要求自己,产出极低、质量极高。
◎刀尔登的文章,首先是文字清峻精炼
和菜头:“凡读过刀尔登文字的人,都会承认他的中文功底扎实,四十年下来马步极稳。一部分人会一见倾心,从此终生都做了他的粉丝。也有一部分不顾而去,因为分明感觉到了某种来自文字上的威压,觉得自己的文字很寒碜。”
◎文字背后,刀尔登征服读者的,更是他的思考力
缪哲:刀兄于驱遣文字时所表现出的‘洁癖’,亦自为精神之‘骨气’的宣示或对文明之信仰的一宣示。在他的清峻的文字下,是思想的通脱。
刘瑜:读刀尔登的文字,我没有戒备之心。在我有限的阅读体验里,这是难得的不含三聚氰胺的中国历史。岂止无毒无害,里面还加了大量的矿物质和维生素。这样的“修正主义”历史,才不至于读坏了肠胃。
以至于有人说他是鲁迅、王小波之后,杂文第一人。相比这么高的评价,“隐士”刀尔登实在很不著名,与文坛毫无瓜葛,也无职位头衔,至于作协的奖那是一个都没有。
在这个语言堕落、思想浅薄的时代,刀尔登的文字具有一种抵御有毒语言侵害的力量。刀尔登先生问世著作却颇多,古今中西,无所不谈,角度睿智独到,读之难忘。然而遗憾的是,有的绝版多时,有的又散乱各处。
为此,先知书店特别推荐包括刀尔登力作《鸢回头》在内的“刀尔登作品集”。其中《亦摇亦点头》一度绝版,先知书店独家少量复活,并有幸获得刀尔登先生亲笔签名,特别值得收藏。长按下图,识别图中的二维码,即可进入购买界面(还可在规格中一并选购“传灯者系列”)。
来源 | 本文为刀尔登新书《鸢回头:谈谈孔子,谈谈老庄》自序,原标题为“‘特殊时期’谈谈孔子,谈谈老庄”,编辑需要略有删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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